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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2-6-10 00:53:5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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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访奂山
作者:长剑似雪
昨天,霜山麓。我无意中一回首,却惊诧于奂山的浓绿了。“兴来每独往,胜事空自知”,彷髴听见王右丞在终南山的辋川别业里弹琴复长啸,再也禁不住独寻之诱惑了。
霖雨新晴,气和风熏,《幽梦影》里“宜读史”的孟夏时光。我换好行头------一身“刚从蜀黍地里钻出来”(锄地的农夫)的行头,逾过黉园北墙的栅栏,徜徉进奂山的襟抱。
山野敞旷,远处有三两个劳作的农人。奂山与霜山相毗连,这里正是两山间的沟谷地,高低不平,地堰衔接,丘壑窈窕崎岖,我顺着大车拖拉机在野田里履印的一条土路,缓行低歌,游目骋怀。
三百多年前,落魄潦倒的蒲松龄或去济南乡试,或去王村毕府做西宾,经常从奂山前走过,兴致独来,随兴写下了数首“奂山道上”诗歌。奂山离淄川古县城十五里,那时的奂山“孤峰叠翠”“山垂嶬而直上,泉瀵涌而四出”(清人语),景色秀丽,田园四时有风光,还偶有山市蜃楼。蒲松龄从蒲家庄出来,穿过县城西行,到这里三十里许,正好稍舒足力,遐目四观。
公元1694康熙三十三年,历史留下了蒲松龄过奂山道的第一首诗:
吟鞭萧瑟过长桥,三尺红尘小驷骄。
十里烟村花似锦,一行春色柳如腰。
榆钱雨下黄莺老,麦信风来紫燕飘。
游客登山真兴寄,海棠插鬓醉吹箫。
那是一个春天,老柳袅腰,烟村花锦,紫燕飘风,黄莺乱啼,榆钱雨落,登山的游人醉态旖旎,鬓边插一束海棠花,洞箫呜呜。五十四岁的蒲松龄小驷夭骄,为眼前的春景所感染,情不能已,吟诗长桥,真兴遥寄,那些不第的烦恼塾师的落寞一时烟消云散。
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,范仲淹在贬谪中旷达而唱。然而谁人能真的如此呢?是年的秋晚,聊斋先生再从此过,寒雨途穷,人生鸿泥,星汉渺渺,造化弄人,面对秋原河梁发出了幽幽的无奈和感喟:
暮雨寒山路欲穷,河梁渺渺见飞鸿。
锦鞭雾湿秋原黑,银汉星流野烧红。
骚客由来惜往日,才人何必怨春风。
园陵零露皆芳草,冥漠谁知造化工。
嗣后,蒲松龄不知多少次来往斯道,见景生情,每抒襟怀,发为言句自超然。1714年,即去世的前一年,74岁的蒲松龄再过奂山,驻足小憩,低吟出我们今天能见到的他写奂山的最后一首绝句:
五年不践奂山道,乍到山头路欲迷。
下马解装籍芳草,白云不断雁行低。
在一处地方一条道上留下偌多诗篇(七首)的人古今至为鲜见,而蒲松龄独独对奂山若此,可以想象诗人对奂山的深情挚意,何况他还独抒机杼,挥洒了一篇嶔崎牢落的散文《山市》,千古传响。
独行别有趣味,不一而足。
走到山头下面, 满山的灌木荆棘蓬蒿荒草茂密繁冗纠缭牵曳,迷不知吾所如。中多松柏,并不高大虬屈,却平实而庸直。几经寻觅,见一线旧径仿佛,掩蔽在蒿荆里,顷刻就到了山顶。
山顶上槐树柏树交杂,树林阴翳,平旷处颓然立半堵断壁,斑驳的树荫里益显苍凉,这就是古代的碧霞祠吧!明清香火时盛的这寺庙应该是一座道观。墙后一进院落已是废垇,垇中只有一只赑屃,静静地卧着。石碑不知流落到了何处,止一个长方小孔留在背上。后面还有一进,废基依稀可辨。听山西村子里的人说,庙是大炼钢铁的年代彻底毁坏的,拆下墙上的青砖建了炼铁炉,结果两事皆废。游走在树隙里灌木荆棘中,空山无人,盛事自知。废寺北边一段山石崎岖下去,南面几块大石偃蹇于林中,东西尽是乱木青蒿。
我伫立高处四眺,西北上明湖泱漭,是范阳河水的积蓄;东西两边村落依依;南边霜山青青,新起的大学黉园排比参差的楼房;近处田畴磊落,青苗初萌。清代淄川士人王士贞的《登奂山》诗云:
横侧山容变,诸天上界分。
龙鳞松树古,铁锈石苔纹。
虚壁生灵籁,幽房宿懒云。
道人栖息处,仿佛见茅君。
灵籁犹在,虚壁已失,那栖隐幽房中茅君一样得道的高人鹤云不再,“垂嶬而直上,瀵涌而四出”的山峰泉流都随古代的时光流逝了。蒲松龄印满足迹与歌吟的那条奂山古道呢?众里寻她千百度,惟有芳草依旧,白云悠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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蒲松龄(1640~1715),清代小说家,字留仙,一字剑臣,号柳泉居士,淄川(今山东淄博)人。代表作:文言短篇小说集《聊斋志异》。
蒲松龄作于1672 年的七律《奂山道中》: 由来惜往日,才人何必怨春风。园陵零露皆芳草,冥漠谁知造化工。1694 年的《奂山道上书所见》: 吟鞭萧摵过长桥,三尺红尘小驷骄。十里烟村花似锦,一行春色柳如腰。榆钱 雨下黄莺老,麦信风来紫燕飘。游客登山真兴寄,海棠插鬓醉吹箫。
1703 月间,淄川大雨,积涝成灾,蒲松龄骑马往经奂山道时恰遇一场暴风雨,作者写七古诗《四月十八日与笏过奂山,风雹骤作》记之: 霹雳震谷裂空山,碎雹弹射千冰丸。风吹冈平拔老树,横如百尺蛟龙蟠。马蹄 斜窜频倾侧,几几下堕深崖间!左手抱鞍右捉笠,一步一咫愁心颜。不暇回首计行 止,惟恐力懈遭风抟。烈烈如刀寒粟起,鞯辔濡湿下执澜。始羡高人四不出,此时 何必非神仙?
1705 年,作者写了另一首同题《奂山道中》: 飞虫扑面柳含烟,麦子埋头未出田。俭岁老农何所望?清明时节雨连绵。 1706 年冬天,作者风雪中又经奂山道回家,作《途中风雪》: 奂山西去暗模糊,村树烟含淡欲无。马上风来云乍变,斜吹冰霰上霜须。
1708 年的初春, 69 岁的作者路经奂山道,作《作十六日途中,得灰字》: 旧痕犹斥卤,夹溪新绿渐莓苔。十年驴背奂山道,不记经由第几回。匹马过城急策催,城中羯鼓响春雷。人如雁阵随阳度,状似梅花冒雪开。白首奔驰尚贫窭,青鞋踪 迹转疑猜。布袍萧索冲寒苦,游兴阑珊意久灰。
1714 年,馆东毕际有之妻王夫人病逝, 75 岁高龄的蒲松龄听说后即到西铺吊 唁。作者于中途在奂山脚下小憩,作诗《奂山小憩》: 五年不践奂山道,乍到山头路欲迷。下马解装藉芳草,白云不断雁行低。
参考文献:李锋《蒲松龄笔下的奂山诗》,《焦作大学学报》,2010 年第一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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奂山道情
作者:愚溪散人
大道旁,柳树下,蒲松龄从柳泉挹起一桶桶甘冽,煮一瓮粗茶,点一袋旱烟,静心以候。
那些冲暑而来的行人,蹇驴嘶嗒的游子,路长人困的天涯倦客,日高人渴。柳泉居士邀他们坐进柳荫,舀大碗茶,奉上。留他们小憩,姑妄说鬼。
这条路,是青州通往济南的大道。发轫于登州,迤逦而西。过柳泉,下行十里,进淄川城,出西门,涉孝妇河,上行十里,路的最高点在奂山腰。山的东西十许里,即是奂山古道。淄川至济南二百里许,一路烟景风物,颇不寂寞。
蒲松龄也尽逐前尘,收拾好心情,带着满腹经纶,沿着这条大路,曾马蹄得得,少年意气,踌躇满志的去泉城乡试。孰料春风而去,秋霪怯归,屡屡铩羽,老大伤悲,敛翼于埘,为生计,在王村毕家为私塾先生三十年。塾中课徒之余,寄情笔记传奇,时抒坎廪骚志。其间在这条路上往返去来,青丝走为霜髮。奂山古道至高处,东瞰泷水绕古城,西见范水潋滟长野,眺望泉城远山迷蒙,青山丽水,旷其襟怀,骋其遐目,因之古道留下了他诸多深情的吟咏。
暮雨寒山路欲穷,河梁渺渺见飞鸿。
锦鞭雾湿秋原黑,银汉星流野烧红。
骚客由来惜往日,才人何必怨春风。
园陵零露皆芳草,冥漠谁知造化工。
蒲松龄写奂山古道的诗歌十余首,这是我们见到的最早的一首,名《奂山道中》,写于康熙十一年(1672)。前一年秋,作者由江苏宝应县辞幕返里。是年四月随本邑缙绅高珩、唐梦赉游崂山。秋,应乡试未中。十九岁就以县府道三个第一的优异考中秀才,然十多年间,两次乡试都名落孙山,满怀郁郁,归途过奂山,家园在望,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了。走到山道高处,眺望四野,触景生情,挥笔为律。
一路秋山寒树,暮雨潇潇,山路宛转,溟漠欲断。远处河梁渺渺,雁声嘹唳,鸿飞东西。细雨渐抛身后,浓雾沉沉,秋原黑幕,野火堆红,流星倏灭,行人路穷,心绪落寞。对此凄清之境,落榜的诗人百感交集:古贤落魄以惜往日,才人不遇因怨春风,遥忆三闾氏“惜往日之曾信兮,受命诏以昭时。”感而为骚,我辈焉能心无波澜,然而,想想那帝陵冈峦上的荒草零露,冥漠幻化,皆是造化所使,也不必怨天尤人,溺于一时之挫折,且于匣中待时飞吧。诗写深秋傍晚雨后的奂山景色,面对秋原河梁发出了幽幽的无奈和感喟,抒发作者怀旧息怨自我安慰的思想感情。
公元1694,康熙三十三年,历史留下了蒲松龄过奂山道的第二首诗:《奂山道上书所见》:
吟鞭萧摵过长桥,三尺红尘小驷骄。
十里烟村花似锦,一行春色柳如腰。
榆钱雨下黄莺老,麦信风来紫燕飘。
游客登山真兴寄,海棠插鬓醉**。
去济南参加乡试的路上。这是一个春天,老柳袅腰,烟村花簇,紫燕飘飞,黄莺乱啼,榆钱雨落,麦信风吹,登山的游人,鬓边插一支海棠花,醉态旖旎,洞箫呜呜。五十四岁的蒲松龄小驷夭骄,为眼前的春景所感染,情不能已,吟诗长桥,真兴遥寄,那些不第的烦恼塾师的落寞一时烟消云散。
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,范仲淹在贬谪中旷达而唱。然而谁人能真的如此呢?
与上面两首律诗风格迥异,《四月十八日与笏过奂山,风雹骤作》是一首古风,不再细斟平仄,喷薄而出。
霹雳震谷裂空山,碎雹弹射千冰丸。
风吹冈平拔老树,横如百尺蛟龙蟠。
马蹄斜窜频倾侧,几几下堕深崖间!
左手抱鞍右提笠,一步一咫愁心颜。
不暇回首计行止,惟恐力懈遭风抟。
烈烈如刀寒粟起,鞯辔濡湿下汍澜。
始羡高人四不出,此时何必非神仙?
夏日的天气变幻莫测,诗人策马行至奂山前,空山深谷中,突然霹雳炸耳,闪电坼天,列缺霹雳,丘峦崩摧;铁弹一样的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,飙风骤作,摇山颓岫,老树被风拔出,如蛟龙盘曲冈峦,横遮路断。狂风吹得老马欹侧蹒跚,几次要掉下崖涧,诗人俯身马上,心惊胆寒,风冷如刀割,泪雨潸满面,唯恐被风卷上天空。真的使人听此凋朱颜。险境过处,诗人感慨万千,由衷羡慕家居优游、风雨寒暑不出门、闲散享乐自在舒适的高人闲士,那真是尘世仙人。
宋代孙光宪《北梦琐言》载:唐代孙拯侍郎朝回值雨,避雨人家檐下,向一老叟借雨具。叟曰:“某闲居,不预人事,寒暑风雨,未尝冒也,置此欲安施乎?”拯退而嗟叹,若忘宦情,语人曰:“斯大隐者也。”柳泉先生几十年寄人篱下,冒风曝雨,为稻粱而谋,焉能不叹羡!
时在康熙四十二年癸未(1703)四月十八日,六十四岁的诗人与儿子笏同赴济南,过奂山时风雹骤作,使作者震惊不安,行进困难,诗以记之。
飞虫扑面柳含烟,麦子埋头未出田。
俭岁老农何所望?清明时节雨连绵。
------奂山道中
康熙四十四年(1705)淄川大旱,春初,作者赴毕家的途中:远柳垂在淡淡的烟霭里,蠓虫乱飞,田中麦苗不出芽,地边老农望天愁苦,綦望清明前后能霖雨连绵。诗句朴实无华,信手拈来,写奂山道中所见所感,悯农伤时,其心忧煎。
康熙四十五年丙戌(1706),元宵节后,67岁的诗人元返回毕家坐帐,冬末春初的乍暖还寒,村树含烟,迷离模糊的阴晦天,突然冰风斜吹,竟然“霰雪纷其无垠”,把白胡子凝冻在一起。哈哈,有点风掣红旗冻不翻了。
奂山西去暗模糊,村树烟含淡欲无。
马上风来云乍变,斜吹冰霰上霜须。
《途中风雪》寥寥四句,清淡如水,却浸着无奈的幽情苦绪。
转眼间寒食节近,诗人自毕府回家,《途中》写道:
烧余草初绿,道上柳如丝。
细雨新寒后,空山落照时。
道赊人欲惫,村近马频嘶。
款段风尘里,吟思首低垂。
天气渐暖,已过草色遥看时,野烧的灰烬里,草芽初起,嫩绿照眼,道旁柳丝摇曳。空山落照,余霞散绮,细雨新寒,薄衾不胜。孱马迍邅,忽然一声递一声的嘶鸣,似乎认识家乡的蓬门茅屋,然而路长人惫,倍感困顿潦倒。垂首低吟,穷思无尽,在世尘风霜之中蹀躞徙倚。
又是初春, 又是上元,69 岁的作者又离家去塾舘,过奂山道,《作十六日途中,得灰字》:
滚滚红尘逐马来,春阳管动又飞灰。
风吹暖律冻初破,雪压寒条梅未开。
积潦旧痕犹斥卤,夹溪新绿渐莓苔。
十年驴背奂山道,不记经由第几回。
匹马过城急策催,城中羯鼓响春雷。
人如雁阵随阳度,状似梅花冒雪开。
白首奔驰尚贫窭,青鞋踪迹转疑猜。
布袍萧索冲寒苦,游兴阑珊意久灰。
1708 年的春,上元节的灯火还在城中流连。昨夜,火树银花触目红,揭天鼓吹闹春风;今天,如雷的羯鼓声还在大街滚动。闹元宵的人们舞阵雁来,朱朱粉粉的色调状貌如梅花冒雪盛开。诗人策马疾驰,过城不顾,信步山道,料峭酒醒。暖律破冻,春阳飞灰,满目潦尽碱白,溪畔绿渍莓苔,大路上风尘染素,灰飞霭迷,想到古人的律管葭莩灰,顺手拈用诗韵中的灰韵为诗。灰,不由人不想到灰色,灰灭,灰褐,灰心,灰暗等黯然伤心的色调。灰,为此时所见,亦此时之心,这也正是诗人的一生踪迹,青鞋布袜,布袍萧索,行走在这条路上三十年了,年即古稀,白发萧疏,已不胜簪,依旧是奔驰、贫窭,身心疲惫,早已经心灰意冷。
“十年驴背奂山道,不记经由第几回。”记不清多少来回,说不尽个中甘苦。驴背一词,平添诗韵。让人想起诗思在灞桥风雪驴背上,想起陆放翁“细雨骑驴入剑门”,想起少陵野老的“平明跨驴出,未知适谁门。”想起苏东坡的“路长人困蹇驴嘶。”同是落魄潦倒,但他们都没有蒲松龄的困顿无偶。因之,诗人又接着胸噫《归途大风》:
朔风扑面吹尘沙,马毛猬磔人影斜。
布袍梗涩起寒粟,老眼涕泪生空花。
风狂到村疑到舍,途远见城如见家。
此时家居闭蓬户,乐似锦城我不去。
刚刚风吹暖律,倏忽马毛猬磔,白马尚且蜷毛畏寒,布袍岂不更是梗涩寒粟,马瘦毛长,老眼昏花,眷恋庭家之情溢于言表,远远地看到城郭就像是见到了家,此时若长掩蓬门,坐守牖户,蓬蒿三亩居,宽然一天下,岂不远胜锦官城登录繁华。
蒲松龄七十一岁时撤帐回家,结束了塾师生涯,嗣后五年不往返于蒲家庄与西铺之间,“五年不践奂山道”。康熙五十三年(1714),年已七十五岁的蒲松龄往西铺毕家吊唁,再过奂山,驻足小憩,低吟出我们今天能见到的他奂山道上的最后一首绝句,《奂山小憩》
五年不践奂山道,乍到山头路欲迷。
下马解装藉芳草,白云不断雁行低。
五年不到此山,风景不殊,人事难再,诗人略生一些低落,流连,下马伫望,独坐芳草,只见白云缓舒,雁行低过,解鞍欹枕绿杨桥,不再因仕途挣扎,不再为生活奔波,七十而从心所欲了,绚烂至极而归于平淡。困顿的一生里,不知多少次来往斯道,见景生情,每抒襟怀,发为言句自超然。
在一处地方、一条道上留下偌多诗篇的人古今鲜见,而蒲松龄独独对奂山若此,可以想见诗人对奂山及山道的深情挚意。蒲松龄七十六年的生命旅途唯艰,除而立年时到江苏宝应做了三年的幕僚外,后来三十多年都在西铺毕家为西宾,之间去济南乡试也是走此道,足迹印满奂山古道,因之留下了这些脍炙人口的诗篇。借奂山、山道之景,抒诗人心中之境。有美景描绘,有风雨恐惧,有骋怀的情志,也有浓郁的失意,繁华落尽真淳毕现的从容,一位孤独的诗人驴背低吟,不计东西。
诗歌之外,蒲松龄还独抒机杼,挥洒了一篇嶔崎牢落的散文《山市》,千古传响。不可吝笔不引其文。
奂山山市,邑八景之一也,然数年恒不一见。孙公子禹年与同人饮楼上,忽见山头有孤塔耸起,高插青冥,相顾惊疑,念近中无此禅院。无何,见宫殿数十所,碧瓦飞甍,始悟为山市。未几,高垣睥睨,连亘六七里,居然城郭矣。中有楼若者,堂若者,坊若者,历历在目,以亿万计。忽大风起,尘气莽莽然,城市依稀而已。既而风定天清,一切乌有,惟危楼一座,直接霄汉。楼五架,窗扉皆洞开;一行有五点明处,楼外天也。
层层指数,楼愈高,则明渐少。数至八层,裁如星点。又其上,则黯然缥缈,不可计其层次矣。而楼上人往来屑屑,或凭或立,不一状。逾时,楼渐低,可见其顶;又渐如常楼;又渐如高舍;倏忽如拳如豆,遂不可见。
又闻有早行者,见山上人烟市肆,与世无别,故又名“鬼市”云。
《山市》虽存于《聊斋》,然实为散文小品,在明清小品里独有风姿,令后人咀嚼不尽。当时的文人就崇为千古奇文,当代作家王充闾《古文今赏》:“作者描写了故乡奂山美丽而奇特、真实却虚幻的类似海市蜃楼的“山市”景象。是空是色,亦实亦虚,变幻离奇,穷形毕相。景为天下奇观,文乃人间杰作。”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于天池《明清小说研究》说:“《山市》通过对奂山奇异的自然景物的描写歌颂了家乡的美好。精炼简洁、隽永耐读。”
良有以也!
奂山,淄川城西略偏北的一片山丘。清乾隆版《淄川县志·山川》载:“奂山,县西十五里,南北亘城之西。南接禹王山,北去为明山,旧有烟火台,今废。有山市,邑人多见之者,城阁楼台,宫室树木,人物之状,类海市云。”
奂山也写作“焕山”明嘉靖《淄川县志·山川》云:“焕山,在县治西四十里(“四十里”是误刻,应为“十五里”)。古有烟火台,灿然有光,故名”。奂山虽非峻岳奇峰,却因为淄川城附近无出其右者,故而为人所仰。明清以来多有文人雅士登临寻古,赋诗抒怀,江山因文人而隽,文人以江山而名。
奂山就在我家西北,南北迤逦十余里,中凸七个山头,自南而北依次为:马莲山,烽火台(大小两个山头),霜山(两个山头,人讹为双山),奂山,老鸹山(又名凉山),七座山连绵宛转,状如北斗七星勺,卧于淄川城西畴野中。东边蜿蜒笼水,西边流荡范阳河,令淄川古城人杰地灵,潆洄水抱中和气,平远山如蕴藉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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